這週,以色列最重要的人權團體 B-Tselem 發表了一份報告,題為《我們的種族滅絕》(Our Genocide1);隨後B-Tselem執行理事Yuli Novak在《衛報》發表《我是以色列最大人權組織領導人,我國正在犯下種族滅絕罪2》(I lead a top Israeli human rights group. Our country is committing genocide)這篇文章。
這種願意直接稱以色列對加薩的攻擊為「種族滅絕」的以色列人,仍是極少數,面對當地社會的輿論壓力可想而知,讓人敬佩他們的勇氣。
正文開始
有個問題一直折磨著我——這是真的嗎?我們真的在經歷一場種族滅絕嗎?
在以色列以外的其他地方,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。可是我們國內有許多人無法,或不會大聲說出來。也許是因為真相可能會毀滅一切我們對自己的信念,關於我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,關於我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。說出這個答案,就等同於未來我們不只需要處理我們領導人的問題,也需要處理我們自己的問題。然而,拒絕面對的代價將更加高昂。
對我這個世代的以色列人來說,「種族滅絕」這個詞應該要遙遠如另一個星球的惡夢。這個詞應該只存在於我們祖父母輩的照片裡,只存在於歐洲猶太人區(ghetto)的幽靈,而不是我們自己生活的鄰里。我們站在遠處,問別人:「這樣的事情發生時,一般人怎麼有辦法繼續正常生活?他們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?如果我是他們,我會怎麼做?」
如今歷史荒謬翻轉,那些問題回到我們身上了。
長達近兩年,我們一再聽到以色列官員,無論是政治人物或軍事將領,大聲說出他們打算做什麼事——讓加薩挨餓,夷平加薩,殲滅加薩。「我們要消滅他們。」「我們要讓那裡住不了人。」「我們要切斷糧食、飲水和電力。」這些都不是口誤,而是計畫。隨後以色列軍隊就遵照執行。這正是教科書定義的種族滅絕:不是基於個人的作為,而是基於所屬的群體,去蓄意針對某群人,亦即計畫摧毀群體本身的攻擊行動。
我們告訴自己其他謊言,好在可怕的局面下苟活,我們說謊來遠離罪惡感和悲痛。我們說服自己,加薩的每個孩子都是哈瑪斯,每間公寓都是恐怖分子的巢穴。我們不知不覺成為那些「一般人」,在「那件事」發生時如常生活。
我仍記得事實第一次在我眼前揭露的時刻。事發兩個月,當時我還稱之為「戰爭」,我三位 BTselem 的同事和他們的家人受困在加薩,他們是和我同事多年的巴勒斯坦人權工作者。他們告訴我,他們的家人被埋在瓦礫堆下,他們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,他們因為恐懼嚇得動彈不得。
我發狂似地想方設法將他們撤離加薩時,我得知一件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的事。當時,支付大約兩萬謝克爾(約台幣十八萬)就能將一個在加薩還活著的巴勒斯坦人「贖出」。小孩的價錢更低。生命被標上價格,以人頭計價。這些不是抽象的統計數字,這些是我認識的人。就在那時,我明白了,遊戲規則已經改變了。
從那時起,超現實的情況成為日常。城市化為灰燼。整個社區被夷平。家庭流離失所,接著再次逃亡。數以萬計的人被殺害。民眾因為精心策劃的手段而挨餓,救援物資卡車被勒令離開或轟炸。父母餵孩子吃牲口的飼料,有些人在等待麵粉時死去。其他人被開槍射擊,沒有武裝的平民因為靠近糧食車隊而中槍倒地。
沒有大眾參與,種族滅絕是不會發生的。要有一群人支持滅絕,允許滅絕發生,或別過頭去。這正是悲劇的一部分。曾犯下種族滅絕罪的民族,幾乎無一在當下就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,那過程總是如出一轍——自我防衛,無可避免,對方是自找的。
在以色列,主流的敘事都堅稱這一切是從10月7日哈瑪斯屠殺以色列南部的平民開始的。那天駭人至極,人性的殘酷醜惡爆發。平民被屠殺、強暴、擄為人質。一場濃烈的國族創傷召喚出許多以色列人深切的生存威脅感。
然而,儘管10月7日的事件讓這一切加速發生,但光是那起事件還不足以啟動滅絕。種族滅絕需要條件,地基正是數十年來的種族隔離和佔領、區隔和去人化、策劃來斷絕我們同理心的政策。被封鎖的加薩與世隔絕,成為這項工程的頂點。那裡的人民變成抽象概念,變成我們幻想中永遠的人質,變成每隔幾年就轟炸的對象,殺害數百數千人也無須負責。我們知道有超過兩百萬人在圍困狀態下生活。我們知道有哈瑪斯。我們知道有那些地道。現在看來,我們全都知道。但不知為何,我們卻無法意識到,其中的某些人終究會找到方法破牆而出的。
10月7日發生的事不只是軍事失敗,更是我們社會幻想的崩塌,我們誤以為我們可以把所有暴力和絕望關在圍籬後方,在另一邊和平生活。在以色列歷史上最極端右翼的政府統治下,執政聯盟的各部會部長都公開幻想著要消滅加薩時,破牆的時刻到來了。於是,在2023年10月,我們最陰暗的惡夢裡的每顆星星都連成一線。
這週,B’Tselem發表了一份報告《我們的種族滅絕》,由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猶太研究者共同撰寫而成。這份報告分為兩個部分。第一部分記錄了這場種族滅絕是如何執行的,包括大規模殺戮、破壞生存條件、社會崩潰和策劃引發飢餓。以色列領導者煽動民情,媒體推波助瀾,導致這一切發生。報告的第二部分追溯過往的脈絡如何讓我們走到這一步,包括數十年的制度性不平等、軍事統治和隔離政策,導致我們普遍認為利用完巴勒斯坦人即可丟棄,而不覺有異。
為了勇敢面對種族滅絕,我們必須先了解它。為此,我們,也就是以色列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,必須從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的角度出發,一起檢視現實。我們擁有身而為人的道德責任,必須讓受害者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。我們也有政治和歷史責任,必須把目光轉向加害者,並立即發聲表述一個社會如何轉變成能夠犯下種族滅絕罪的社會。
承認這個事實並不容易。就算是我們,長年記錄迫害巴勒斯坦人的國家暴力,內心仍會抗拒。像排斥毒藥一樣拒絕面對事實,試圖把毒藥吐出來。可是毒藥已經存在了。無論是巴勒斯坦人或以色列人,這毒藥已經充斥在生活在河流與海洋之間每一個人民的體內,夾雜著恐懼和無可度量的失去。
以色列政府正在犯下種族滅絕罪。
一旦你接受這個事實,那個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問自己的問題再次急切浮現——如果當時我在那另一個星球上,我會怎麼做?
只是這次,這不再是反問句了。現在必須回答,我們必須回答。而且只有唯一一個正確答案:
我們必須盡一切所能去阻止它。
Footnote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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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s://www.btselem.org/publications/202507_our_genocide?fbclid=IwY2xjawL6rf1leHRuA2FlbQIxMABicmlkETFTMHlXZExCQUNGU2R2ZnI4AR7TfFiArkUibsyTMh7V8fDAY2RZMzzPN17WJ7WgbNvv_U-JUkaIOme2PID6dA_aem_KN6zGA5BjQc1voEzRwyoFQ 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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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commentisfree/2025/jul/30/israeli-human-rights-group-genocide?fbclid=IwY2xjawL6rjZleHRuA2FlbQIxMABicmlkETFTMHlXZExCQUNGU2R2ZnI4AR4rhwFZimxKg5vHskrcGG5Kp58SuTk5_KU8NJnYxj-ELvcJfsOcp6HU_IXtSw_aem_7t7slsS7EHI4WJ6STxtoiw ↩